——宁养日记·完
一
他,得癌症了?
电话这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上帝是喜欢看悲剧的,他很乐意在原本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再撕出一道口子,把人们对生活仅剩的一点憧憬再一次击个粉碎。
我甚至忘了安慰他,问了朱叔叔的地址,便匆匆挂掉电话,和伙伴们一起赶往中南医院——他在那里等待检查结果和手术通知。
再见到叔叔,是在外科楼的十二楼,他正面无表情地往厕所走去,无悲无喜的模样,或许他早已经麻木了。我们高兴地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看着我们,历经磨难和打击的苍老面庞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又绽放出我格外熟悉的和蔼笑容。
他说:“小徐,你们来啦?!几天没见,我差点没认出你们来。”
这是一个格外坚强的男人,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天起,他似乎永远挂着这样的笑容。生活的打击接踵而至,所有的担子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他依然嘴角含着笑意,一边安慰着照顾着他病重的妻子,直到她离开人世,一边又当爹又当妈地抚养自闭症的儿子慢慢长大。
可他还是在我们面前落泪了,这是我第二次看他流泪。上一次是因为斌斌,他和尚妈妈相拥而泣;这一次是因为他的女儿,那个他倾注了全部的爱抚养成人的女儿,八年不曾来看爸爸,哪怕他现在住进了医院。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不是坚不可摧的,儿女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为我们讲述女儿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为女儿付出的一切,就像他现在为了斌斌付出他的一切一样。
可是他已经,老了,病了。
这个社会除了金钱,除了地位,还有一种东西,叫亲情。
女儿已为人母,可你何时才能懂事?
我又一次不知所措,只能用最笨的方式安慰着这个年迈的我依然叫他叔叔的男人。我握着他的手,轻声拍着他的肩,说还有我们,她不愿做的,我们来做。
那一刻,我感受着他手上的老茧,看着他脸上岁月的刻痕,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一种儿子对父亲的感觉……
二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六一儿童节刚过,各个电视台为干妈拍摄的专题,也陆续接近尾声,媒体报道的反响很大,又有不少爱心人士要来看望斌斌一家或者要提供帮助的。我原本因为媒体反复打扰干妈而歉疚不已的心,也稍稍有些安慰。
上次因为下身水肿而被连夜送往医之后,干妈恢复的很好,精神也一直不错。叔叔为了她能在最后的日子生活的舒适一些,搬离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子,住进了环境优美的南湖小区。除了高昂的房租之外,这里的条件的确令人满意。原来的出租屋,用干妈的话说,衣服能长毛,没病也给住出病来。
病情得到控制,又换了更好的居住环境,媒体引起了社会关注——一切都在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可是就在我们都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干妈再一次住院,而且是毫无征兆的突然发病,就在我们刚刚结束探望的那个晚上。
生活总喜欢用生命的代价,给人们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
我和伙伴们回到学校,开始投入这个学期紧张压抑的复习阶段。我们还讨论着等她出院我们再去看望她,还有答应过她,下次来我们亲自下厨给她做好吃的……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住院,会成永别。
三
六月四号的下午,当我急匆匆地赶到汉口空军医院,干妈已经病危,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昏迷不醒。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到干妈的床前,尽管我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干妈全身水肿,她还在输液,可是药水已经打不进去,针管里开始渗出血液,皮肤上一层细密的水珠,是肾衰竭无法排尿造成的。以前的她瘦得皮包骨头,而现在,却仿佛要被体内无法排出的水分撑爆了一样。她的眼睛微闭,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涣散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她已经并发尿毒症,重度昏迷了……
我无法再用语言描述我所见到的一切。
我也无法想象,就在两天前还对我咧嘴笑问我什么时候再去的干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我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前,叔叔回去接斌斌了,请来的护工抬起头看看我,没有问什么,继续摆弄她的刺绣。我握着干妈湿漉漉的手,静静的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想起她说好喜欢的那一首歌,我说:干妈,我唱给你听吧。
她没有反应,只剩喉咙里的痰音,我自顾自的唱起来:
母亲哟,
你像月亮,
散发出,迷人的光
我们像,迷途的羊,
依偎在,你的身旁
母亲哟,
你的手掌
拍拍着,我们悲伤
……
唱着唱着,声音便哑了。
让我再为您唱一首母亲的歌吧。
护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出去了,留下我和干妈两个人,呆在静悄悄的屋子里。我给她擦拭着嘴角流出的唾沫,她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珠从一侧翻到另一侧,然后开始抽搐。我吓了一跳,赶紧抓紧她的手,不让她乱动,一边急着大喊护士。抽搐的时候,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护工赶紧跑进来,掐她的人中,护士进来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止抽搐,恢复了刚才昏迷的样子,而我,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隔二十分钟干妈就要抽搐一次,护工和护士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迷迷糊糊地赶回学校,也吃不下饭,满脑子都是干妈抽搐时突然睁开的眼睛,那一刻我还错以为她突然清醒过来。这样的想法天真得像电视剧里的情节。
如果生活里的剧情,偶尔也能天真一下,该多好。
四
六月五号中午,干妈走了。叔叔打电话给我说,她最后清醒的时候说了三句话,那就是她的遗言了。
第一句话:我真的不想死,你们(叔叔和斌斌)再多呆一会,不要走。
第二句话:我好想崽崽。
第三句话:等我死后,除了眼角膜捐给红十字会,遗体捐给崽崽他们学校,他们学医的孩子要解剖,需要很多遗体。
挂掉电话,忽然觉得胸口很痛,为了那句“我好想崽崽”,为了她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捐出自己的遗体。
我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在她身边。她曾经面对所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希望我临死的时候,崽崽能在我身边。”
我对她食言了。
她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百般疼惜,她说要不是生病了,她会对我好一百倍。她害怕影响我考试,硬是不让叔叔给我打电话。可是对我来说,这一份情实在太重太重了,重到我不知道如何去补偿。
她还是那么善良,把这一生都奉献给了别人,哪怕是最后的遗体。
她也在用另一种方式,激励着我们好好学习。
五
现在的她,就躺在我们的医学部里,那么近又那么远。
有一个试验班的同学一脸兴奋地向我描述,解剖实习如何如何刺激,我却无言以对。
有多少人对解剖实习采取游戏的心态?有多少人真正敬畏地看待医生这一职业?
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她的爱与善良,让我没办法去想值不值得,我只能好好努力,不让她的一片苦心白费。
六
这一场生命的旅行,我陪她走到了尽头,宁养日记也写到了末尾,但爱,却并不因此而停歇。
她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因为爱,让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得以延续。我想,会有许多人记得这样一位平凡却又伟大的母亲——我们喊她尚妈妈。
短短的几个月,所有关心尚妈妈的人们,都加入到这场爱的接力赛中。我们一起累过,哭过,笑过,有满足,也有遗憾。这或许也是宁养的魅力,只是我们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关于宁养的价值,关于生命的意义,我总在想。我们这群义工最大的收获到底是什么?也许并不是人生阅历的增长,也不是实践的快乐和生活的充实,而是对亲情的感悟。
父亲的突然离世,一直是我最深的遗憾。我把她当做自己母亲,给她我能给的一切。本以为心中不会再有遗憾,未曾想,这份遗憾又重了几分。
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不知道情之可贵,没有亲眼见证死亡,不知道生命的脆弱。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最美好的日子,往往是你现在不曾留意的,即将成为回忆的时光。
一个电话,一声问候,父母渴望的关心其实很简单,,而我们却时常忽略了。
我们既然能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身宁养,去关心和照顾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病人,何况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亲呢?
不要等到你功成名就,不要等到父母年老病重,好好把握现在跟父母在一起的每一点时光,尽自己所能,孝顺父母,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
因为宁养,我成长了许多。
或许宁养的魅力,就是成长呢?
附: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结束了这段拖了很久的文字,叔叔的意外患病让我很长一段时间,觉得生活充满了阴霾。当我再一次拨通了叔叔的电话,准备询问他手术的时间,他告诉我检查肿瘤很有可能是良性的,可以不做手术。那一刻,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这大概是我这几个月来,听到的最让人开心的消息了。
再一次去看望叔叔和斌斌,小家伙剃了个光头,调皮得不得了。
听叔叔说,斌斌现在发出的音节比以前多了不少变化,看来是开口说话的前兆,他也终于有精力教斌斌上厕所了。
感谢所有为斌斌一家忙碌奔波甚至以个人名义出资救济的记者朋友们,还有关心帮助他们一家的政府和所有社会人士,真的很感激你们。
告别了叔叔一家,结束了暑期实践,开始想念妈妈包的水饺,离家快半年了,该回去看看她了……
武汉温心义工队:许武
2012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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