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外面很冷,你要穿多点衣服,好多天没见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我想你了。”熟悉而沙哑低沉的声音,由微信语音那一端传了过来,看看时间,已是晚上近九点,想想差不多有一周没有见到她了。今天是小雪,外面变了天,昨天还穿着短袖,今天冬装已经上了身,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却有一位病重的患者记挂关心着我,立时外面的寒冷也变得温暖起来。
初见
第一次家访,她瘦弱的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怀里抱着刺绣花朵的枕头,满眼透露着不信任,对于我们的初见,她不是很友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我们的问询,最后加上一句,我只需要你们的止痛药止痛就好,但在走出她家门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流露出的期盼和孤独。
接下来的日子,由刚开始的电话问询,到再次的家访,再到之后的义工陪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我们也由陌生变得熟悉起来,她家的很多东西我们都能帮她准确找到。再后来,从她的诉说当中知道了她的一些经历。
她生在风景秀丽的宜宾,长得五官端正,十分秀气,二十岁来深圳打工,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特种部队的军人,打小对军人的向往和崇拜,使她在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一过就是二十余年,她没有子女,而丈夫也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常不在家,留下孤独的她。
被查出肺癌后,她抱怨过,怨老天的不公平,为什么让她得了这种病,她还这么年轻,但一次次往返医院做治疗,见了太多和自己一样的病人,使她原本抱怨的心反而少了一些怨恨多了些许的平静,也因为病情,她性格变得内向,开始像蚕茧一样把自己包裹了起来,不愿向外人诉说自己的任何事情。
“你快点回去吧,别在这里呆着了。”这是去她家探访,她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常在心里想:她是真不愿被打扰,还是内心的脆弱和害怕裹住了原本开放的内心?
转变
当再一次被她往外赶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我不想丢下你一个人,我想多陪你一会 ......”瞬间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打开了自己的心门。
2020年疫情严重的一年,他的丈夫自年初至今,接近两年没有消息,联系她的是丈夫单位的联系人,据她说,有时候会接到他微信的问候,但多数时间却是发了信息无人回的状态,理由是因为特殊任务无法正常联系。随着病情的逐渐加重,偶尔的住院手续都有些难以应付,而宁养义工的帮助,既减轻了她在医院里的周折,同时,也让她感受到有人关心的温暖。
去看她的次数多了,也了解到她老家亲人的一些情况,她的父亲离世,母亲年近九十岁,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因为她长期在深圳居住,与老家亲人的关系并不密切,在病情越来越重的时候,她也曾想回到老家亲人的身边,但又怕给家里人添麻烦,回程就一次次被耽搁下来。
想当年她来到深圳后嫁了军官,让老家多少亲戚和朋友都羡慕,而如今疾病导致她没有了头发,人也非常消瘦,变得连自己都不愿意去照镜子,谁又会想把这份凄惨让亲人们看到呢?
夙心愿
时常的陪伴,十分的信任,在服务了两个多月之后,有一天她拿着手机对我说:“你看,我爸爸的照片,好看么?”看着手机里穿着一身戏服,扮相妩媚的花旦,我有些惊讶,她继续对我说:“我爸爸以前是唱川剧的,演旦角,你看他化的妆多漂亮,如果我穿上这身衣服也一定会很好看的,你说是吗?”看着她开心略带羡慕的脸庞,我的脑海里开始想着怎么帮她完成这个愿望,思索片刻后,对她说:“是的,你穿上这身衣服一定很漂亮,我来安排,给你拍一套古装照,怎么样?”“真的吗?”她惊喜的反问道:“可以的,你等我消息!”想到她的身体状况,丝毫不敢拖延的我,找了起程服务队的当届会长帮她申请“微愿望实现”项目,即刻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预约拍照的当天,她早早地给我打电话,提醒我不要忘了时间,语气里满是期盼。当天从一早开始,化妆、换衣、拍摄足有九个小时,我都感觉有些疲惫,而她却一直保持着比较好的精神状态,只是在手机提醒吃药的时候,按时吃下止痛药,之后再投入到拍摄之中,一天的辛苦,换来的是她收到照片时的爱不释手,口中连说着:“你看是不是很漂亮,跟我爸爸那张好像呀,太好看了。”
常陪伴
随着病情的逐渐加重,她能走出家门的时间越来越少,为了打发时间,她爱上了十字绣。牡丹花、弥陀佛、年年有余等是她喜欢绣的题材,每次看着她平静的边绣边跟我说着话,我都希望时间可以停滞,她看着我有些失神的目光,微笑着说:“在想什么呢?那么专注,你看这个年年有余好看吗,我绣好了送给你好不?”我轻拍着她的肩,对她点点头,看着她面带微笑上下引线,一阵阵心酸难过袭来,我知道,很快有一天,她将连拿起针的力气都已经没有,想到这里,我的双眼有些模糊。
思念
“回家去吧,回到你妈妈和姐姐们的身边,你妈妈也想你了。”当我再次意识到她病情的严重性,又劝了她,她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继续她的绣品。在我和宁养义工组长多次的劝导后,她开始了回家的准备,收拾行李,打包,邮寄,但病情的加重,只能自己打包一些小件的东西,而大件的全部都由宁养义工去帮助。
义工多次的协助后,她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而她却闭口不再提回家的事情,这也让我越来越担心,如果真的有一天她想回家但又回不去了,该怎么办?她明明知道病情,家里的东西大部分义工也都帮她邮寄回去,为什么还是迟迟不肯回到家乡亲人的身边?想到这些,我猛然醒悟,令她牵挂的丈夫自去年离开后至今未归,也许是希望和期盼使她不想回家,而一直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等候。于是我再次与她沟通,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丈夫单位联系人电话给了我,当我把她目前的情况告知联系人之后,得到的回复是:“已转告,让她回家休养就好,大家都在执行任务。”看到这个消息,她明显有些失落。
“你的身体很差,身边离不开人,而这个时候他却因为工作回不了家,你不怪他,没有怨恨么?”她笑着回答我说:“我当然希望他能回来照顾我,但是他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电影《红海行动》你看过么,他们的工作和电影里面的差不多,所以,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就好了,谈不上责怪和怨恨,我理解他。”听着她的述说,我能理解她坚强背后的辛酸。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在我没有时间去看她的日子里,每天总能收到一个“我来了”的微信表情,即使没有时间过去看她,看到小小的代表平安的表情,知道她还安好,也让我比较放心。
艰难
因为工作忙,看微信的时间也少,突然意识到有两天没有接到她的微信,我主动发了表情,但没有回应,怀着忐忑的心情,一下班就往她家里跑,发现她无助的躺在床上,人更加消瘦,看到这样的情况,我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一个在家中,她需要亲人的陪伴和帮助,我带着强制性的口吻对她说:“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会把后天的票帮你订好,我和义工组长一起把你送回宜宾。”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都听你的”。
刚说完躺下,她突然咳嗽不止,呼吸困难,情况有些严重,我将情况汇报给宁养院翁主任,翁主任即刻联系了病房,随着救护车的到来,我与急救人员一起送她来到了安宁疗护病房,医生进行了一番紧急处理,她的情况有所缓解,但被医生告知随时还会有危险,于是,我拨通了她老家姐姐的电话,把她的情况详细地告知后,得到的回答是:“我们都在老家,身体也不大好,你再找找她在汕头的丈夫,有什么事情找他商量,我们过不过去需要与兄弟姐妹们商量后决定。”
放下这边的电话,我紧接着又打了她丈夫联系人的电话,对方告诉我说有任务无法过去,全权委托我来处理,随即发了一串数字过来,当我看清楚后才知道,这几组号码是宜宾她姐姐和哥哥的电话。而在医院这边,我被院方告知,人是我送来的,如果有闪失,是需要人来负责并知晓的,并需要我来签署一份委托书。
面对三方的态度,做为社工的我,顿时十分无助,是放弃还是继续沟通?职业的使命感让我面对如此处境不能放弃不管,我再次将情况汇报给翁主任,得到主任的指导后,我又一次拨通了她姐姐的电话,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沟通后,她姐姐决定第三天坐飞机来深圳,当回头看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她,想到这两天的无人照顾,我又帮她找了24小时的陪护,当处理好这一切回到家中已近凌晨。
第三天,她的哥哥姐姐来到了深圳。亲情的守护加医疗的照护,她的脸上有了红润,甚至讲话的声音都比之前大了一些。每次与她视频,她都会告诉我,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并总在最后加了一句“有空来看我,我想你了。”
在亲情的陪伴下她平缓地又渡过了二十多天,当再次看到她又拿起针开始上下引线刺绣的时候,我不得不惊讶医学的进步和亲情的力量。在照顾了三周之后,她的姐姐和哥哥称年龄大,一直照顾身体受不了,便丢下病重的她,回了老家。在她的亲人回家后,我时常叮嘱护工阿姨,有任何异样可与我或义工组长联系。
两天后,我带着蛋白粉去看她,发现她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意识到情况不妙,找到她的主管医生沟通,凭着多年临终关怀的经验,我知道她的时间已非常有限,随后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让她放心的话,叮嘱护工阿姨多观察,随时找医生。随后我分别给她的姐姐和联系人打电话,说明情况,希望他们来深。在第三天她姐姐和哥哥来到了深圳,但遗憾的是未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联系人那边知道她离去的消息后,也一个信息没回。而在病房桌子的一角,我发现了她准备送给我却还未完成的十字绣,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阵难过。
遗憾
临终关怀十三年,使我更加的明白,晚期癌症患者在面对生命的即将终止,他们内心对亲人的陪伴和家人的拥抱是多么的期盼,而当患者独自面对死亡,又对死亡心存恐惧的时候,她心中的那份绝望和孤寂谁又能真正体会?
她走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另一半,挚亲的亲人也因为感情淡漠而无心照顾,时常陪伴左右的却是我们这么一群素不相识的夕阳守护者。
病床旁那一幅未完成的十字绣,让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感受到了患者给予我的浓浓的情谊。身为一名从事临终关怀的医务社工,当看到鲜活的生命即将流逝而束手无策时,心中的无助无力感也时常牵绊着我,但能陪着他们走过最黑暗的日子,能看到她们在离世前有灿烂的笑容也是我感到幸福的一件事,我将为此付出努力而不悔!
文:韩丽
指导:翁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