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看着满街走过的女孩,内心由衷赞叹花季少女,像极了墙头蔷薇一样绚烂天真,野蛮生长,从头到脚,浑身上下,充斥着新鲜的汁液。我看着她们,心里有一种喜悦之感。
我注视着眼前14岁的少女,田某,14岁,于2021年10月18日接受宁养服务,诊断:左侧股骨骨肉瘤截肢术后。坐在轮椅上的女孩脸蛋略有婴儿肥,面庞清润,如满月一样光芒皎洁。眉毛黑而有力,头发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令人难忘的是她的笑容,如此暖煦,眼睛笑得剧烈,笑得弯弯。她丝毫不吝啬于自己美好的笑容,这笑容就如阳光一样。
左腿残缺,残酷青春如同白色素绢上面,残剩斑斑血迹。我叹息着,用手指轻轻地包裹和摩擦那一处圆形愈合创面。她侧过脸去不露声色,却发出如同抽泣,沉重的呼吸音。仿佛她在费力试图彻底地抹去曾经双下肢健全的记忆。
她在发病前感冒过,有些胸闷,左腿疼痛无力。她的妈妈以为是学习压力大,没有重视。直到她突然痛得晕厥过去,她自己描述形容说刺骨的痛,痛入骨髓。妈妈才慌了,送到医院,相关的检查结果无情地击碎了她父母渺茫的希望。随后即上昆明肿瘤医院行截肢手术及化疗。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她的生活。截肢术后,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加护病床,左腿已被做过治疗处理,病床挂着盐水。护士在做静脉注射。父亲坐在床边,两手托住脑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大概是麻醉药物镇静的作用,她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忆不起任何事来,不知道身处何方?不知道身患何病?置身在医院中,她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化疗药物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
伤口逐渐愈合,肉瘤病灶得到清理和控制。母亲照料她细腻入微。父亲的爱亦从不外露,藏于内心深处。她从小聪慧、学习成绩优异亦深得父亲宠爱,她随时感受着深沉的父爱。病后她逐渐改掉自己属于少女的一些特征:活泼爱笑爱撒娇,任性自我,随心所欲。父亲每日陪伴她,耐心开导她,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的部分,接受一切内心阴暗和禁忌的东西。即使有一天死亡逼近,痛苦缠身,瘫痪在床。即使她的两条腿全坏掉了,她也能生活得很好,她有回忆,有憧憬,有父母及家人对她的爱与支持。父亲的一番话语,令她满脸放光,大朵的阳光晒在她脸上。
每一次探访,她都有和人说话的强烈欲望。我们亦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又时常感到无从开口。是哀痛于她生活还没有开始,就被迫面对身体突然残疾重创。她如一只孤独的小船,坚韧地向前划着。她渴望人来人往,渴望人声沸腾,渴望人的笑声,渴望明媚阳光的生活。 她给我们描绘过许多校园生活,她喜欢同学、朋友、外面的世界,想和同学一起嬉闹玩耍。
我相信,死亡一刻不到来,她便一刻不放弃。但,病魔并未放过她,很快发现她的双肺及腰骶骨出现转移病灶,癌细胞直接侵蚀啃噬脊椎,腰骶骨质结构破坏塌陷,导致她卧床不起,二便失禁,脊柱再也无力支撑起她的上半身,哪怕仅仅是坐起来。她彻底放弃了安装义肢,站立起来,自由行走奔跑的美好愿望,无声的泪水一次次从脸庞滑落。与一位青葱豆蔻少女谈论死亡,那是件不现实的事。我们试图引导她说出内心被压抑的彷徨和恐惧。
我们每到家中探访,她均急切、忍不住反复地多次发问:"医生阿姨,我何时能够再挺直腰部,坐起来呢?"我们顿时语塞,黯然不语。 医学对人体的了解真乃沧海一粟,人体是一个跟宇宙一样复杂的巨大系统,有着无数的暗箱有待我们去打开。面对疾病,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昏迷病人几时醒来,无法预测神经功能可以恢复到什么程度,无法预测医学治疗方法对病人到底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们不知道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什么样的代偿能力,我们唯一能做的即是承认和接纳生命有它的定数。
如果还能留下一线希望,我们仍然希望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模样。我只愿她是天使,本不属于世间,有一天离开时,她的灵魂没有悲伤痛苦,相反是温馨宁静的。
2022年4月16日在家中她走完了她生命最后一里路,在父母陪伴照料下,躺在客厅沙发椅上去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没有挣扎与痛苦,面色红润,平静放松。院子中大朵白色的玉兰花颓然坠落。父亲俯下身,温和轻声在她耳畔低语:"亲爱的女儿,我的宝贝,你睡得很好,你累了,安歇吧。"母亲悲从中来,说:"我不舍得让孩子离开。"母亲蹲下来,反复用手和脸颊碰触、轻轻抚摸女儿宛如熟睡的面庞,如痴如醉,母亲要把女儿的模样刻到心里去,刻得再深一些,再透一些,再亲一亲她,记住她的眉眼,她的声音 ...... 眼泪落在女儿洁白的脸上。父亲把母亲拉起,轻轻拥抱住她,这是一个踏踏实实的怀抱,母亲回过神来,微微仰头,用力收住眼泪。说了声,没事。泪水戛然而止。
呵,孩子,与疾病共处一年零七个月,你已无限疲惫,此刻可以安歇长眠了。
房间已打扫干净,所有物品打包整理,把女儿日常惯用的闲杂物品定期焚烧干净。办理完孩子丧事,父亲取来洁白的信笺纸,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端正的字迹,字里行间,满是对宁养院服务的肯定与认可。送来的锦旗上印着闪闪发光十二个字:视病人如亲人,弘扬医德医风。
清晨,读到17世纪英国著名诗人及思想家约翰·弥尔顿的一首诗: 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为我,也为你。
宁养院尹梅香主任对患者的一次探访
家属送来锦旗及感谢信
注:图片使用已征得患者及家属同意。